这里是南苏丹的延比奥,一个孩童死亡率相当高的地方。
 
雨下得越来越大,我坐在异常冷清的门诊部门里,心不由得有点担心起来。现在是雨季,热带地区的暴雨可以来得毫无征兆,忽然一场大风吹来,转眼间一团庞大的黑云已经悄悄地罩在头上,暴雨可以瞬间将医院变成泽国,病房与门诊之间的泥地会出现几道急流,水深可以去到足踝以上;医院以外,山泥和洪水有时可以冲断路基,截断本来就已经难行的道路。
 
今天是星期一,门诊理应热闹得像街市一样,如今这样冷清却绝不寻常。在这种平坦空旷的草原里,大雨前后温差可以相差十多度,就连我自己早几天都冷病了,更何况居住在卫生环境更落后,泥屋还会漏水的小朋友们?这种天气令本来就营养不良的小朋友很容易就会感染严重的肺炎,况且雨停下过后,四处都是积水,大大便利了蚊子的繁衍,加速了疟疾的传播。疟疾是全球人类主要死因之一,尤其是5岁以下的孩童,更容易感染疟疾而死亡,根据世卫的报告,在非洲,平均每30秒就有一个儿童死于疟疾,是故雨季也是这里儿童死亡率最高的季节。
 
暴雨中,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显然小朋友不是没有病,而是来不了。世界真的很不公平,从前在急诊室工作的日子,试过有人只因为穿高跟鞋在街上扭伤了足踝而电召救伤车到医院来,如今想起也难免觉得可笑。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滥用了救伤车服务的同时,有些地方真正有需要的人却偏偏没有这种服务。这里没有救伤车服务,无论大人小孩,即使情况有多么严重,家人也要自己想办法从偏远的山区到医院来,我就曾经在街上见过一辆普通的电单车上载着四个人,妈妈坐在司机背后,中间夹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妈妈手上则抱着一个已经晕迷了的6、7岁许孩童。
 
我在门诊收集了数据过后,拿着雨伞,穿过临时出现的小溪,全身湿透地回到儿童病房里。病房内传来有人喃喃念经的声音,下属说是有人请了巫医来为小孩“驱邪”。这里的人民普遍缺乏健康教育,大部分人生病时第一时间去的不是医院而是到教堂祈祷或者请教巫医。好像今天就有母亲见孩子高烧不退,请来巫医为其作法,驱走藏于孩子体内的魔鬼。好奇心驱使下,我也忍不住想看看非洲的巫医是如何诛邪。只见巫医左手按着孩子的额头,右手像交响乐的指挥手般舞动着,口里念念有辞地念着经文,过了一会忽然声音提高,像跟人对骂一般,右手的动作越见激烈,之后一切回归平静,礼成。哈哈,我心想,原来不过如此。依我看还是我国道术来得有娱乐性,尤以我最喜欢的跳火盘与破地狱最为精彩。其实我也有想过赶他出去,但是一来他对小孩做的事并没有害,二来巫医是我们也不敢得罪的人物。听队员说过在津巴布韦的村落里,有巫医跟人说和处女性交可以医治艾滋病,导致很多无辜的女孩被自己生父强奸后感染艾滋病而死。这里的巫医相对地有“医德”了,只是跟村民说雨后出现的彩虹是地狱使者前来索命的讯号,是以每当天空出现美丽的彩虹时,总会见到村民四散逃走,不住惊呼地逃进屋里。
 
我之前的担心是对的,过了一会就看见远处有名母亲正冒着大雨抱着一个婴儿跑过来,根据经验,在如此恶劣天气仍然冒险前来的,病情必定相当严重,于是我立刻下令护士们准备。不出所料,6个月大的婴儿来到的时候已经昏迷了,身体异常冰冷,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沾满雨水而导致大量失热,还是因为休克所致。幸好婴儿还有呼吸和脉博,我一边用毛巾擦干婴儿身体,一边替他检查。婴儿的呼吸非常浅速,我轻轻按一按婴儿的手指头,测试一下他的CRT(Capillary Refill Time),指甲底下要用上超过3秒才由白色变回粉红色,显示血液循环相当糟糕。于是我分别命令护士助理到厨房把暖水倒进手套里制造临时的暖水袋用来为婴儿保温,与及叫人推氧气机前来为婴儿提供氧气,自己则替婴儿打点滴。此时医生已经到来为婴儿听诊,确应两边肺部都有杂音,同时疟疾的快速测试为阳性,显示婴儿同时感染了疟疾与肺炎,情况非常严重。于是大家各有各忙,医生准备病人纪录,其它护士则替我准备医生刚处方的抗生素。
 
未几,婴儿的呼吸突然毫无先征地停顿了。我连忙拿出氧气袋(Ambu Bag)为婴儿人工注氧(bagging)进行急救,可是血氧却不升反跌,过不多时连心跳都停止了。医生实时进行心肺复苏法(CPR),用双手按压着婴儿的胸部。血氧计显示血氧处在78%,是相当危险的水平(正常人是95-100%)。我估计是气道出现了问题,于是拿开氧气袋,用针筒和吸管为婴儿抽出了少许痰液,再尝试重复一次按额提颚,放进人工气道,以避免因为舌头向后翻而阻塞了气道,最后再继续用氧气袋提供氧气,可幸血氧终于慢慢回升了。婴儿的心跳仍然未恢复,医生处方了肾上腺素和高浓度的葡萄糖水,希望可以有效地刺激婴儿。
 
只见一直在旁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崩溃了,就在床边嚎哭起来。她对着天喃喃地说过不停,然后双手合十,在床边开始祈祷。大约一分钟之后,婴儿的心跳回复了,再过一会开始发出轻微的呻吟,代表由完全晕迷变成半晕迷,显示刚才的药物有效,只是血氧的情况仍然不乐观,即使靠着人手注氧,血氧只是徘徊在90%之间。我尝试移开氧气袋,改用氧气罩,可这需要靠婴儿自己呼吸,不出所料,血氧实时下跌,没办法只好用回氧气袋。
 
假如在设备齐全的环境里,只要及时插喉,利用呼吸机帮助婴儿呼吸,再运用抗生素治疗,过几天待婴儿的肺部回复过来才移除呼吸机,就这样可救回婴儿的性,可惜这些机会不是属于第三世界的人的。一来这里没有呼吸机,即使有,发电机也供应不了足够的能源,何况这里的医护人员还未去到可以应付的水平。
 
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情况仍然没有改善,血氧靠着人手帮助呼吸下,仍然维持在90%左右的水平,一旦移开就实时下跌,血压没有问题,心跳虽然有点快,但问题不大。肺部太弱了,我和医生都这样想。虽然一直急救下去不是办法,但是却知道现在放弃的话,婴儿的性命注定要不保了。
 
时间又再慢慢过去,由于婴儿情况稳定(地差) ,医生早已去了照顾其它病人,只留下我一个人为婴儿急救。我已经感到很累了,连我都开始想放弃了。或许是太勉强了吧,我心想。但是抬头看见婴儿妈妈仍然坐在床边默默地念经,她已经连续念了一个小时,不断地念念有词,我想她也跟我一样累吧,不过她仍未有放弃。再看看婴儿,他肋骨和胸腹之间大幅度地起伏着,他正竭尽所有力气去呼吸每一口气,他还不想死,他还未放弃啊,我怎能就这样轻易放弃啊!
 
已经过了两小时,我又饿又累,不过我发现婴儿的呼吸慢了少许,呼吸也不像之前般用力,于是我尝试换回氧气罩靠他自己呼吸。这次血氧虽然不是很理想,只是92%,但没有再下跌了,呼,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这真是我有史以来最漫长的急救。我想,最坏的情况终于过去了。
 
原来已经下午3时,我和医生见婴儿的情况暂时稳定便决定回基地午餐,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很。走到外面,雨已经停了,远处隐隐看见天边挂着一道彩虹。有些人正在一边祈祷一边跑回病房里。我忍不住偷笑,这次地狱来的使者未竟全功。
 
这里是南苏丹的延比奥,一个人民需要爱和希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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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1)

  • anon

    愿爱护大地,愿爱护世人,加油!

    6月 13,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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