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我重回病房的日子。从去年八月份开始,我离开了内科病房,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医生训练和住院医生培训,我作为一个内科医生,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去手术室。日常工作便是查房,开医嘱,出急诊,当然还有书写各种医学文书,等到年资升高以后便会去坐专家门诊。离开病房如同一位战士离开了战场,没有想到大半年以后,我重新回到了病房,只是物似人非,在刚果民主共和国的一个内陆城市,与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工作者,重新回到了病房——一个内科医生与疾病作战的疆场。 我们流动医疗小队的工作主要可以分为两部分:分别是后勤和医疗。前者包括水净化和卫生工程,那是一位意大利人,他还负责了整个项目的行政和财务工作,下设健康促进小队,两个摩托司机和健康促进部的成员每天奔波在附近的村庄中,不是在市场集市等地做预防宣传,就是在各个水源点投活性氯药片净化水源。他们晚睡早起,早出晚归,除了例会,我基本上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们。医学的部分就相对简单了,我们和当地的卫生部门合作,主要支持医院和附近的五处基层医疗点,向这些医疗点提供免费的药物和医学器械,当然还有技术上的支援。基层医疗点负责进行简单伤寒病例的治疗,如果病人情况较重,或是发生并发症,则会通过我们的救护车转运到医院继续治疗。在医院,我们拥有两个病房,总计五十多张床位,分别负责内科急症和手术后的治疗。我们的一位医生和当地医院的外科医生合作,主要在手术室工作;而我主要进行内科重症病人﹐还有术后病人的治疗。 就这样,我工作的地点从基层医疗卫生站和流动诊所变成了医院,这里是负责处理疑难病例的重要场所。 早上像所有的医院一样,早会以后医生护士各司其职,进行查房。开始的时候,我们队伍中的外科医生和我一起协同查看每个病人的情况,同时向我介绍病房的特点和注意事项。不过查房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因为一个紧急手术不得不前往手术室,于是只是剩下我一个人在护士的介绍下看完了所有的病人,并且根据病人的实际情况对医嘱进行了必要的修改。 大部分的病人都是在我们进驻这个医院以后住院的,在使用了正规药物和符合指南的全疗程治疗后一般转归良好,许多病人已经出院。最让人头疼的是那些我们进驻以前就已经入住的病人。因为当时病人延误就医,在家中拖着直到发生了肠穿孔才赶去医院,医院因为器械消毒不完全,手术后往往发生感染和消化道瘘,因此只能在病房里住下去,出院遥遥无期。 随后在很短的时间内陆陆续续地来了四个新病人,情况从胃肠道穿孔到轻症的伤寒不等。因为这里病种相对比较单一,同时病人之前情况一般较好,没有因为化疗肝脏功能不全或是因为注射了很多万古霉素氨基糖苷类而发生肾功能不全的病人,开医嘱的时候并不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在一阵忙乱以后纷纷处理完毕。 另外我在查房时发现这里有很大的青蒿素琥酯滥用的情况,病人只要是发烧,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地医生便习惯性地开上青蒿素注射液,哪怕疟疾检查是阴性也照开不误。我希望在未来一段时间通过培训和指导改变这种情况。 下午快三点钟的时候外科医生回到了病房,整整五个小时的手术,他还没有吃饭,把病人送回病房还不放心,反复向我交代病人的注意事项。这确实是一个相当危重的病人,患者几天前在医院做完手术回家不久便已经穿孔,在家拖了几天以后情况越来越糟。外科医生告诉我,当他打开腹腔以后,发现肠子的窦道远远不止一处,结肠和回肠都发生了穿孔,盆骶部都是食物残渣和消化液。不得已他们切除了一部分肠段,同时花了很长时间清洗腹腔,行远程封闭加回肠造口术。我可以想象当初的情况,记得我许多年前在外科实习的时候见到过类似的病人,国内的外科医生们对这种情况有一个很形象的说法︰“你以为我们是在浴血奋战吗?我们是浴粪血战!” 病人的情况很不稳定,这样病房中较重的病人数目上升到了三位,说不定我晚上会接到医院的电话在深夜赶去会诊处理病人的突发情况。 晚上吃饭的时候有同事谈到前几天附近的一场车祸,一辆公共汽车被撞毁,三个人当场死亡,许多人受伤。因为他们当时运送药品经过那里,没有办法转运病人,只能联系了红十字会,并向他们赠送了一些手套、纱布和消毒用具,用于病人的紧急处理。我们一时感慨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欧美国家,肯定是举国震动,会有几十辆救护车甚至直升飞机前去救援,随后会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事故调查报告和反思整改。但是在这里,这只是每天发生的几十起车祸中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几条生命的离开如同水边上浪花,转瞬就消失不见,也从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真的,我来到刚果民主共和国之前,很难想象在科技昌明的二十一世纪,居然还会有人因为伤寒或是霍乱这样的疾病而大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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