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周之末,经过了一连五天的漫长工作,自然应该睡到自然醒,喝一杯香浓的咖啡,看一套洋妞主演的法国电影,这才是享受之道。

 
Vincent也是懂得享受之人,至少在我被拍门声吵醒时,我还依稀记得自己在梦中享受着自助大餐。
 
看看手表,是深夜3时正,打开门,只见产科医生对着我微笑,笑容有点尴尬,“Vincent,How are you my friend?”
 
即使未睡醒,也不至于天真到以为他3点前来拍门只是为了向我问好,认真你便输了。我转过身,随便应了一声,索性门也没有关上,就直接换起衣服来,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前往医院,途中问他产科发生了什么事情。
 
保安原因,天黑过后,我们是不能单独前往医院,必须要有其它队友陪同才行。是以我们虽然各为自己负责的部门随时候命,也有一张“好朋友更表”,编排了在不同的日子轮流担当“好朋友” 的角色,陪同需要回医院的队友。今晚,我就是大家的“好朋友”。(我想我真是一个黑到大把朋友的人,每次做好朋友的日子,总有三五知己前来问好,往往天黑后至少也要回医院一趟。)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我们虽然拿着雨伞也弄得全身湿透,走过一个又一个泥泞,狼狈地步上四驱车时,医生向Vincent解释说刚收到电话,医院来了一个产妇,出现产前出血,情况严重,有可能需要实时开刀,所以要立即回去。
 
大雨弄得本来就不好的道路出现一个个大型的泥泞,司机巧妙地一一避开,也弄得车子左摇右摆,像在玩海盗船一样,份外提神。
 
我们第一时间去的并不是医院,而是到市中心接载不同的当地员工,如实验室技术员,麻醉科医生。看着他们一个二个坐上车来,不由得想起如《Ocean Eleven》等侠盗片里面四出招兵买马的情节,片刻间一队拯救队的人马已经集合在车上。
 
当汽车驶向医院的途中,我还在怀念刚才作得正好的美梦,到底我在享受着什么大餐呢?好像是格仔饼,但谁会到自助餐吃格仔饼呢?想到此处,我们已到达医院了。
 
还未走进产房,就已经听见里面传出有人因为痛楚而发出的惨叫声。打开门,看见一名产妇正张开双腿,双手紧抓着床沿,状甚痛苦得哇哇大叫。从她下体中流出来的是一块块活像猪红的血块,在半夜三更看见格外醒神。(忽然很想吃韭菜和车仔面,刚才自助餐有车仔面吗?)当下Vincent精神一振,替她量度血压和进行血浓度的快速测试,而医生则一边替产妇进行检查,一边向护士和家人询问情况。
 
产妇22岁,已经是第四胎了,今天下午出现阵痛,原打算在家中分娩,但突然出现出血的情况,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没有办法只能前来医院。
 
这里的人大部份都早婚,女子14 、15岁开始便准备嫁人,婚后最要紧的事情是生孩子,有些甚至生出14 、15个。避孕意识不足或许是真的,但好些人都是刻意如此“多产”。要知道这个国家经历了长达几十年的内战,死了200多万人,真正和平安稳的日子在早几年才来临,战后出现婴儿潮是世界各地常有的事情,我认识的其中一位当地医生,就笑言自己生下8个儿子,是为国家填补死去的人出一分力。又由于家中有太多小孩,好些产妇都情愿在家中分娩,除了因为医院离家很远外,还因为丈夫要上班经常不在家(好些甚至不在这个城市工作,像内地离乡别井的民工一样,一年只回来几天) ,假如产妇来了医院的话,家中那些小孩基本上变得无人照顾,所以非到迫不得已,她们都不愿前来,这也间接做成这里产妇死亡率是全球数一数二之高的原因。
 
说回病人的情况,检查后发现血压偏底,脉博浅而快速,是休克的症状,加上血浓度由入院时的9.6g/dl 急降至 5.1g/dl (正常女性普遍为11g/dl以上),更大大地肯定了是出血性休克。护士拿出木制像漏斗又像厕纸筒的东西,一边放在产妇肚皮上,一边用耳朵细心聆听, 然后跟医生说听不到胎儿心跳了。有时你不得不佩服当地的员工,这儿没有超声波也没有先进的仪器,用简单的工具他们也可做到各式各样的检查,有时我想假如给个真正的厕纸筒他们,他们还是可以听出婴儿的心跳。我在香港的产房的柜桶底里也看过类似的东西,不过那时候护士长说如今还懂得用的人已经少之又少。
 
“Probably placental abruption.”医生冷冷地说,当下给了一些治疗处方,然后立即命人安排输血和进行手术。Placental abruption(胎盘前剥),意即胎盘在胎儿未诞生之前就已经提早和子宫分离,除了导至胎死宫中之外,更会造成大量内出血,危及产妇的性命。如今看来,胎儿大概已经死了,但是也必需进行手术,打开肚皮,拿出死胎,把胎盘拿走,再直接为子宫止血,才能拯救产妇的小命。
 
谈到输血,在这里又是跟香港截然不同的情况。一来医院没有所谓的血库,也没有像样的冰箱保存捐出来的血液,所以所谓的输血,是当场找人(大多是病人的家人)检查血型和做如艾滋病乙型肝炎等的快速测试,然后现买现卖般,一边完成捐血,另一边就实时进行输血。不过,偶然也会出现血型不符,或者家人是各类疾病的带菌者等的情况,这时就会询问其它病人的家人,甚至是这里工作的医生护士等职员。Vincent呢?作为从外国来的前线人员,我们是不能为同一个项目的病人捐血的。这是基于保安的考虑,因为在这些地方,对输血的概念有时还相当保守,听说曾经有外国的前线员工在别的地方,为垂危的病人捐血,病人最后还是死了,家人便把一切归究在肤色不同的员工身上,喊打喊杀,危害了整队人的安全。
 
把产妇送到手术室,准备妥当后,麻醉科医生为产妇注射氯胺酮进行麻醉,也就是我们常说的K仔,在香港那是害人的毒物,在这里是救人的圣药(不过关于K仔,听过最新的说法是减肥药混合了退烧药,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不一会儿,产妇就进入深层的睡眠。
 
手术室护士替产妇的肚皮进行消毒,医生则用钳测试产妇对痛楚的反应,实验室技术员带来从产妇爸爸处得来“新鲜”的血包,递给麻醉科医生进行输血。检查血压,一切正常,医生拿着手术刀,一刀两刀三刀,切开了肚皮,一边用吸管吸走腹腔的血液再找寻子宫的位置。然后慢慢地再割开子宫,吸走羊水,再伸手进去,花了一会才把胎儿拿了出来。
 
忽然胎儿传来了“呀” 的一声喊声。全场众人,包括医生,麻醉科医生,手术室护士和我四人先是一呆,然后纷纷惊呼出来,实时加快手上的工作。护士用手术钳钳好脐带两边,医生则二话不说剪断脐带,而我则慌忙地拿着干净的毛巾接过婴儿,没有小鸡鸡,是女儿,然后连忙把她放在桌上用毛巾擦干她的身体。
 
此时心里忽然略感不妥,不对,太静了,女婴从离开肚皮那刻只是“呀”的喊了一声就再没有喊叫了。于是Vincent实时隔着毛巾轻搓着女婴的背脊,十秒过后,还是毫无反应,看着全身紫蓝色动也不动的女婴,心下毕竟有点慌了。
 
医生,手术室护士,麻醉科医生三人正全力为产妇进行止血和完成手术,虽然接生并不是我的强项,但是眼下Vincent已经是这个女婴能否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了。于是马上收敛心神冷静下来,重温一下从前所学过的东西。接下来的20秒尤为关键,30秒内婴儿也不哭的话就要进行CPR急救了。“嘀嗒嘀嗒” ,仿佛有个时钟在耳旁传来倒数声。我拿起女婴的脚掌拍下去,初时还只是两三成力,到最后却是使出了全力。“啪” 的一声,清脆得在手术室内响起回音,随之而来是女婴的哭声,那真是Vincent听过最悦耳的哭声了,感动得连我都想一块儿哭起来一样。第一步成功!连忙再用吸管抽走还在婴儿口里鼻里的胎水,然后拿来氧气机为婴儿提供氧气,再量度一下血氧,血氧徐徐地回升,皮肤的颜色也由紫蓝色慢慢转为粉红色,手脚也开始生龙活虎地动起来,再用听筒检查,心跳和呼吸大致没问题,想不到小妹妹你人仔细细已经如此善变,这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吓出一身冷汗。这里没有保温箱,替女婴磅重,量体温,打维他命针后便用锡纸包着女婴的身体,外面再用毛巾裹好以防失温。这时才终于大功告成,女婴也徐徐睡去。
 
过不多时,产妇的出血情况得到控制,手术也顺利完成。抱着女婴,步出手术室,原以为胎儿没救的爸爸兴奋地走了过来,我跟他说婴儿安好,不用担心,然后看着他发自内心,失而复得的笑起来,Vincent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见病人家属的笑容,对于我来说从来都是特别有效的兴奋剂。
 
医生吩咐了护士要进行紧密的观察后,便和Vincent坐上车,回基地去。谈起刚才的事,还真是险过剃头,假若手术再迟多一时三刻,那女婴准没救了。望出窗外,雨还在下着,天看起来快要亮了。
 
此时,天真的Vincent还未知道倒霉的星期六才不过是刚开始罢了。
 
报告未完,下回待续。
 
文章首先于The Hong Kong Originals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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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1)

  • anon

    加油。也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 ,虽然辛苦却有更大的意义。

    3月 26,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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