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8/2015
Awien,一位十二岁的小女孩。从大概一年前开始,她不时感到右边腰间疼痛。她的家人,于一年间带她访寻过数十名本地医生,各人都说Awien患的是尿道炎,于是处方了一个又一个吃不完的抗生素疗程。一年过去,Awien吃掉了数之不尽的抗生素,但病情仍然丝毫没有好转,反而疼痛的位置向前伸展到右腹。她的家人,由于要应付那些庞大的医药费,已几近把家中的财产──牛只──都变卖了。
某天,Awien被送到我们的急症室。替她作过详细临床检查,我了解到她的情况绝不乐观。她正在发高烧,心跳快得接近她的极限,也出现了败血性休克的精神状态。为她检查腹部,却发现右腹至腰的位置,都被一个大大的肿块占据着,而在触诊时更出现剧痛的腹膜炎征象。
根据她的病历,那个肿块应该属脓疮的一种,而源头最有可能来自:急性盲肠炎、升结肠发炎、右肾发炎,又或是腹腔肺结核菌感染。
姑勿论源头何在,由于Awien的情况甚为危急,故我们为她注射过抗生素,把她稍稍稳定下来后,便着手替她安排进行手术。手术的变数相当大,包括有机会需要切除大肠,甚或人工造口(即假肛)的形成,也有可能需要进行肾脏切除。这些类型的手术在此均属极高风险的,因为我们除了检验血色素及血糖的简单仪器外,什么肝功能、肾功能等化验一律欠奉。而手术室的仪器设备更只能用“基本”来形容。故此跟她家人签署手术同意书时,我们也仔细的将风险逐一解释清楚。
手术开始。剖开腹部,证实了肿块源于右肾。而肿块也开始有脓水流出,污染腹腔,是故Awien出现了败血症及腹膜炎的情况。我立刻将所有脓水清理掉,以防止其污染扩散。不一会,吸走了的脓水已超过一公升了。然后,我再仔细检查一下她的肾脏,骇然发现她的右肾,长了一个拳头大小、硬如骨头的肿瘤,而那一公升的脓水,正是从这肿瘤的一端积聚着的。由于我们并无任何病理化验设施,故肿瘤属性真的难以分辨。但可幸的是,她另一边的左肾完全正常,腹腔内亦无任何癌症扩散的迹象。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肿瘤属于恶性的肾癌,但如果能够把肿瘤完全割除,则Awien的康复机会仍将会大增。故此,我决定为Awien进行右边肾脏切除手术。经过两小时的搏斗,终于顺利的把整个右边肾脏连带其肿瘤一并移除。
Awien的术后康复进度也十分理想,烧退得很快,而困扰她一整年的腹部肿块及疼痛,也一并的消失掉。由于她只剩下左边的肾脏,故我们都千叮万嘱的教导她家人肾脏的护理,如避免伤肾的药物,多喝开水以减少患尿道结石的机会等。可惜的是,这国家缺乏临床肿瘤的专科,即使真的证实属恶性肿瘤,Awien也没有机会接受化学疗程。无论如何,我们都已尽其所能,只希望那个肿瘤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找她麻烦。手术后一星期,她也挂着笑容轻松的出院了。
能够看着病人康复出院,当然令人满足,但有时候,我们也面对不少令人沮丧的情况。
某天晚上,我们接收了一名交通意外伤者。送院时,他已陷入昏迷,左腿有严重创伤性骨折。我为他左腿伤口作临时止血,然后便着手处理他最致命的问题:脑出血。他头部虽无明显伤痕,但瞳孔却明显扩大,左右不一,并对光线反应变弱,故有可能出现脑出血情况。如不及时将瘀血排出,减低颅内压力,他会有即时的生命危险。故此,我决定大胆的赌一注,为他进行颅骨钻孔术!
说是大胆,真的没有半点过分。
首先,他由事发地点转送至我们医院,整整花了一个多小时,治疗的黄金时间都已经错过了。然后,由于我们缺乏计算机断层扫描,瘀血的位置某程度上只能靠“猜测”或试探的形式进行。再者,假如他的出血情况严重,或有机会需进行正式开头颅骨手术,但因为缺乏脑外科的精密手术仪器,也欠缺术后的严密深切治疗护理,此等手术,在此等环境下,基本上是不可能成功的。
所以这颅骨钻孔术就是他唯一的希望,虽然渺小,但我绝不会放弃。
我立即着同事搬来一套骨科手术仪器。选定了位置,我在其头皮切开了伤口,然后用仪器逐小逐小的在其头颅骨钻进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成功的钻开了两个孔,也见到其右脑有不少瘀血涌出,这也是一个好征兆,希望瘀血的排出能减低其脑压。
现在,我们可以再做的已经不多了。等着等着,一直他也是昏迷不醒。过了大概三个小时,他终究也是离开了。
如果身处香港,以我们的医疗水平,他或许能有望得救的。
令人沮丧的,除了因病况严重引致失救,有些时候却是由于当地人的无知。
也是源于交通事故。一名廿岁左右的男子因摩托车意外,导致右边小腿骨折。送院时,他剧痛难当。他的小腿骨完完整整的断开了,两边只有皮肤连系着,骨与骨几乎可以形成九十度直角。幸好他的血管神经都似乎未有受损。由于骨折十分不稳,以「打石膏」方法医治可能会令骨愈合得不理想。所以,我建议他接受手术,以外置骨折固定器把骨折的两边弄稳,而术后大概两个月,如愈合理想便可把固定器移除。由于本地人都盲目的相信本土巫医,尤其是对骨伤,故我们跟病人及其家属也说得清清楚楚,最后,他们都同意进行手术。
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效果亦甚为令人满意。他的痛楚也大大的减退了。故此,我跟他家人解释时,吩咐只要避免右脚受力,预计大概两个月后便能为他移除,慢慢恢复正常活动能力。团队们都满心欢喜的。
直到术后第五天的一大清早,我接到病房的求助,说那病人嚷着要出院去。我赶过去查过究竟,发现到来了好几个亲朋戚友,其中一位原来就是本土巫医。跟大家了解过后,原来巫医跟病人及家属说,我们这种骨折固定器不好,远远不及他们的本土疗法。所以巫医建议他们离院,去接受他的独步单方。当然,他的治疗也绝不便宜,听说要付上好几头牛只的!
我不厌其烦的坐下来跟大伙儿交涉了大半天,图文并茂的向大家解释手术的原理、往后的计划。家属们事后都同意沿用我们的治疗方案。可惜,或许是巫医的观念太根深蒂固,要不然是“要付费的才是好”,病者本人却坚持要到巫医处接受治疗。
我们也别无选择,因为病人意愿必须得到尊重,故即日安排手术为他拆除固定器。这也是今趟任务中,我最不情愿去处理的一项手术。之前的安装手术花了超过一小时,如今,在如此原因之下的拆除手术,却只消五分钟。整个团队的心血,也随着螺丝钉一根一根的逝去。
然后他们离院了,目送着他的小腿,被巫医的神奇树枝包裹着、固定着,却又仍然迎风摇曳,真的令人哭笑不得。希望那神医不会替他弄出种种并发症,令他因而要接受断肢手术吧!
数周后,神奇女孩Awek回来医院覆诊。是那位从芒果树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她比我想象中康复得还要快,精神奕奕的已经到处跑跑跳跳。吃过好一阵子的铁质补充药丸,她现在的血色素已上升到超过九度的近乎正常水平。团队中的所有人,无不为她感到欣慰。
她爸爸还告诉了我一个故事:几年前,Awek的姐姐也曾从芒果树上掉下来受伤,情况跟Awek十分相似。当时,他选择了带女儿去巫医处就医。而巫医也替她治疗过。可惜,不久后她却因失救而死。是以当Awek发生意外时,他选择了我们无国界医生。他说,如果当年能够把女儿带到我们的医院来,或许她还能有机会生存下来。这一点我当然不能确定。但我真的希望,当地人不用再从痛苦中学习,也不必用无辜的生命来唤醒无知。
令人沮丧的、令人鼓舞的,统统都是我今趟任务的一点一滴。来到任务的尾声,实在希望向我在香港的病人们说声抱歉!在我离开了的这段日子,于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未能亲自为你们解困。可幸的是,我仍然有值得信赖的拍档们守护在你们左右。同时也十分感激你们的支持,因为你们都明白,我们无国界医生,可能是当地人在这个地区的唯一希望。
感激您们!
分类:
评论 (1)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