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在南苏丹博尔的救援任务,我没看过一位病人,甚或是他/她们的家人们,流下过一滴眼泪。
 
一个孕妇怀着她的第二胎来到医院。她的情况很危急──她作动了半天才起行前来,当她来到这里时,已是作动第三日,她痛得很厉害,连声音也颤抖。她血压低,并且脱水,需要接受抢救及紧急剖腹生产。我们立即迅速回应,发电机燃料丶手术工具等一切立即准备就绪,然後随即为她进行剖腹生产。当我把婴儿拿出来时,手术室内所有人都眉头深锁。婴儿发蓝,没有哭叫,即是说他严重缺氧。在博尔这里没有新生婴儿的重症监护病房,但我们还是要尽能力抢救。经抢救後,婴儿情况稍有改善,於是他和母亲双双被送到病房。不过,数小时後,婴儿情况突急转直下,我们立即进行心肺复苏,来自挪威的麻醉科医生马丁(Martin)和我尽我们所能,尝试令那细小心脏再次跳动。Martin不停地叫着 "宝宝丶宝宝加油!加油!……" 15分钟後,仍未见起色。当Martin和我正准备再做心肺复苏时,那位母亲捉着我的手,用丁卡语说∶ "停止医生,停止。让他走吧。若小孩注定不能活下来,他始终是不能活下来。这就是生命。" 几分钟後,男婴就在他母亲怀中安详地走了。
 
这个病例对我的冲击很大,在香港,新生婴儿的死亡率很低。来自香港的医生,如我,怎麽可能相信婴儿出生後会这样死掉?初生婴儿和病童一直是我的脆弱点,这些天真无邪的小生命本来就不应受到各种疾病苦楚,更莫讲是饥饿与战乱。他们本应过着无忧无虑和快乐的日子,他们本应得到爱与喜乐。亦因为这样,我从来不喜欢儿科。看着他们受苦,或是要放手让他们离去的感觉,每一次总叫我心碎。我心里很难过,但当我看到那位母亲,她眼里带着的平静让我惊讶。她没有哭,也没有流泪。
 
南苏丹长年受冲突蹂躏,局势不稳,生活绝对谈不上安稳富裕。我们的司机曾告诉我,每天早上起来,看到家人安好活着,他已很感恩,有早餐吃已是奢侈品。 "在南苏丹,每个家庭都总有人在战争中丧生。" 他说。也许,就是他们经历过的困苦,以及生命的残酷,让他们如此坚强和达观。
 
我们曾经接收过一个遭枪伤的女人,她的村落遭另一部族的人攻击,因而受伤,与其他伤者一并到来求医。子弹从颈前方进入,从颈椎右边穿出。她十分幸运,子弹未有伤及该部位任何重要血管,亦未有击中脊椎。她只需要接受伤口清理和包扎丶服用抗生素和止痛药。对她更大打击的是,她失去了所有家人。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家人而丧生,她的四个孩子则被掳走了。一个家庭就这样在一瞬间散掉。可是,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她想的是:她的前路该怎麽走,她可投靠哪一个人,她可在哪里找到食物…… 生存,是她想的事。也许这些枪击丶掳掠丶生与死,已经是这里的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唯一的选择是继续前行。
 
这里的人个子高大又强壮──不论是体格抑或上是意志上的强壮,总让我觉得他们是「战士」,是生存的战士,从不因困难而被打沉。我对他们深感佩服。
 
陈诗珑医生为香港公立医院外科医生,於2014年加入无国界医生。2016年10月获派往南苏丹博尔,参与她首个前线救援任务,为期三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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