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伦比亚太平洋沿岸与世隔绝的地方,治疗毒蛇咬伤的药物要花的钱和买棺材要花的钱是一样的。 

弗朗辛(Francine,化名以保护隐私)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传统治疗师,她坐在木制门廊上,跟我说:“你可以选择买解药还是买棺材,反正两样都得花钱。” 

她的房子坐落在一条褐色的河流旁,这条河流流向灰色的太平洋。我们乘坐装有舷外发动机的独木舟顺流而下,从出发到抵达至少要花一天时间。 

这条河岸边都覆盖着小灌木丛,这些是古柯种植园里的幼苗,古柯种植园分布在周边的平地上,点缀在丛林、香蕉和山药地之间。古柯种植者扛着一袋袋秧苗,在河岸边疾走,挥动着砍刀。

这个时候,弗朗辛继续在门廊上陈列出曾咬伤人们的蛇:南美最大的毒蛇南美巨蝮蛇(verrugosa);体型较小但同样危险的毒蛇三色矛头蝮(talla equis);以及喜欢躲在树里、当地人称作“papagayo”的一种毒蛇。  

她的草药配方是家族世代相传的家族秘方。很显然,人们足够信任她的疗法。

三重打击

在某种程度上,弗朗辛的生意依赖于这样一个事实:在哥伦比亚这个偏远的角落,想要求医,几乎没有别的选择。要去到离这里最近的医疗站需要乘坐配有舷外发动机的独木舟,航行6小时。这里汽油要么稀缺,要么昂贵,即使你可以搭上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巡逻的武装团体也可能不会放你走。 

这是在纳里诺(Nariño)省的沿海低地,影响非洲裔哥伦比亚人社区的三重打击:多年来被制度性地忽视,似乎无尽的丛林和蜿蜒的河流,以及每处拐弯都有遭遇持枪者的风险。 

旅途中的小插曲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来到这里:一天乘车走在压满车辙、遍布泥泞的路上,接下来的一天经历了两段乘独木舟的旅途,以及在丛林中的徒步。

其中第二段乘独木舟的旅途不是顺流而下——船夫撞上了一根被淹没的树干,然后被抛入水中。当我关掉马达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下游漂了一段路,所以我重新启动马达,把船倒回到他能抓住树干的地方。

这件旅途中的小事拉近了我和船夫的距离,并在随后的几天里在村里制造了一些笑声。

当他走过我身边,我冲他大声喊道,“你今天掉进河里了吗?”他也大声回应说,“你今天开独木舟了吗?”这里的每个人都大喊大叫,即使相隔只有两英尺。 

捅还是不捅马蜂窝,这是一个问题

我为无国界医生工作,作为医疗团队的一员,为河岸边的村庄提供医疗服务。医生和护士们在一座废弃的校舍里临时搭建的诊所里忙碌着……但这是在小组讨论天花板上悬挂着大量马蜂窝之后。

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队和我们当地的联系人似乎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主张忽视正萦绕着我们的马蜂,一方主张要把它们熏走。 

有人说:“别管它们,它们不会蜇人的。”我们采取了这种策略,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与绕着我们飞的棕色大昆虫一起生活。 

抵达村庄的第二天,村里出现了一些新面孔:一群长相粗犷的男人坐在空地上的塑料椅子上。我加入了他们,和他们谈论健康话题。 

起初他们看起来很不自在,但很快我们就开始谈论当地的食物来源和宝乐果(borojó),一种丛林水果,在哥伦比亚的城市里作为壮阳果被广泛销售,但在乡郊的当地社区被当作富含维生素的主食。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我看到同一伙人坐在同一把椅子上,身上还挂着机关枪。显然他们属于一个武装组织。哎呀,我是捅了马蜂窝吗?

晚饭后,我们去河里洗澡的路上路过他们的住处。战士们欢快地高喊着“再见”。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顺利。

种植园和隐蔽的可卡因实验室

这些持枪的人在村子里似乎很自在,但很难判断当地人怎么看他们。他们的存在与古柯种植园有关,古柯种植园不时被突然乘直升机抵达的国家军队强行铲除。此外,持枪分子还在那里保卫该地区,以防其他非国家武装组织进入。 

归根结底,枪支是可卡因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枪支的阴影下,人们不愿意公开谈论这些冲突。但比较明显的事实是人们害怕四处走动。有人告诉我他的兄弟最近在河边的检查站被杀了。

哥伦比亚的冲突持续了几十年,直到2017年的和平协议结束了冲突。这里的武装组织是“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游击队的残余,他们拒绝和平进程,继续就厄瓜多尔边境土地的控制权争夺不休。但要保住大片的古柯种植园和隐藏的可卡因实验室绝非易事。其他持不同政见的组织正在激战,在上游已爆发了战斗。

大屠杀和大规模流离失所

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队来到这里时,当地农民在枪口下被迫逃入丛林后回来,发现他们的房屋被洗劫一空,庄稼被毁,被肢解的战斗受害者尸体被支离破碎地埋在村庄周围。 

我的同事塞缪尔(Samuel)对我说,“这是一种象征性的恐怖行为,他们把村子变成了墓地。”

心理健康是这里日益增加的暴力事件后人们面对的重大问题,无国界医生派出了一支医疗队和多名心理医生前往该村提供援助。

2016年政府和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集团达成的和平协议备受赞誉,但这里的人们并没有享受到和平,甚至可能面对更糟糕的处境——太平洋沿岸地区分裂的团体为游击队留下的战利品争夺不休。 

这里每个月都会发生大屠杀和大规模流离失所,其他没那么起眼的暴力事件,如监禁、战斗和个别杀戮事件,在冲突的帷幕后也未中断。

碎为齑粉的医疗站

塞缪尔正带领我们的医疗队探访这个地区。他对当地的地理和背景了如指掌,而我很快就迷失于一大串武装团体的缩写里了:GUP、FOS、ELN、AGC、E30FB、Frente30,更不用说Los Cuyes和Los Contadores这些复杂的名称。 

无国界医生如何克服这迷宫般的障碍,向弱势社区提供医疗服务?我们拥有的其中一个优势就是在哥伦比亚冲突中积累的长达30年的工作经验。

塞缪尔说:“年纪大的战士记得我们过去来过这里,这很有帮助。”他意识到,新的年轻战士群体可能对进入危险区域的医疗队构成更高的风险。 

当塞缪尔向我展示附近一个医疗站的照片时,我清晰地看到了冲突的反复循环——照片上的医疗站被碎为齑粉,遍布榴弹碎片,这是今年早些时候敌对的非国家组织之间战斗的结果。一个月后,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队探访了该社区以提供人道援助。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0年前,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队也曾在那个发生冲突的地方工作,事实上,当时无国界医生也在当地冲突后重建了同一个医疗站。 

塞缪尔说:“有时候我们好像在原地打转。” 

“一个男孩20万比索”

但这次无国界医生有了新的策略。塞缪尔跟我解释说,无国界医生没有把重点放在医疗站和基础设施上(这些设施往往会再次被毁),而是采取了“以人为中心的工作方法”,旨在增强人们面对反复冲突循环的复原能力。 

这意味着无国界医生的医疗队会更长久地留在社区——除了提供直接的医疗服务,也要让当地传统的自助系统参与进来。

我听阿尔格特(Argote)说:“甚至在冲突之前,这些社区就建立了自己的应对机制,通常是基于传统的医疗实践。” 

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正在上游和一位上了年纪的接生员谈论接生的收费。

她说:“接生一个男孩要收20万比索(约365元人民币),一个女孩要收10万比索。”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男孩要花更多的钱。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当医疗队在诊所里忙着躲避黄蜂时,我在社区里四处走,与当地人交谈,包括修好邪恶眼睛的精神治疗师、与用当地植物治疗疟疾的药师(当地语言称这种职业为yerbateros)以及一名“缝合师(当地语言称之为cosero)”——他以每针2万比索的价格缝合伤口。 

这里大多数成年人身上都有伤,通常是由锋利的砍刀造成的,并非都是意外事故造成。酗酒和家庭纠纷在这些河边社区很普遍。

显微镜师

之后,我们见到了威尔逊(Wilson),一个来自下游村庄的显微镜师。他曾经和其他当地人一起接受训练,学习使用显微镜,在涂在玻片上的血样中找出疟原虫。

几年前,每个村庄都有一台显微镜师,外加一台功能强大的显微镜、一些基本的实验室用品和一盒治疗疟疾病人的药片。疟疾曾经比其他任何疾病都更频繁地侵扰他们,这以举措带来了救命的诊断和治疗。

但就和哥伦比亚农村的许多事情一样,这个系统也慢慢地崩溃了。当地卫生部门不再续签与这些显微镜师的合同,所需用品很少到位,而且,没有适当的维护,显微镜正在发霉。

这个系统能恢复吗?威尔逊对此寄予厚望——他在2天内对22名患者进行了检测,发现其中13人感染了最致命的恶性疟原虫。但是目前他们仍然需要去医院接受治疗,或者冒险服用当地种植的草药。 

新冠肺炎、疟疾、寨卡病毒

当地药师也使用他们的退烧药来治疗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简称新冠肺炎),据说2020年5月份,该地区达到了疫情高峰期时,许多人对墨西哥丁香(matarraton)推崇备至,这种灌木树遍布哥伦比亚,又名“毒鼠豆树”,名字已经暗示该树叶子的提取物对啮齿动物和昆虫有被证实的药理作用,通常被用来退烧,现在被吹捧为治疗新冠肺炎的奇迹。

但是,就算新冠肺炎疫情一去不复返,疟疾和当地被称为“病毒病”或“断骨病”的疾病——如登革热、寨卡病毒和基孔肯雅病毒——还在影响人们。现在临时诊所外还有一大队有症状的病人候诊。

在隔壁的教室里,孩子们坐在摇摇晃晃的学校椅子上,在复印纸上涂色,这是无国界医生的心理学家设计的一个贴心措施,让孩子们在妈妈候诊和问诊时有事可做。 

到处都是孩子

由于缺乏家庭计划和生殖健康护理,许多母亲,即使只有20多岁,也已经有5个孩子了,他们迫切希望植入避孕药具,可以在5年内防止再度怀孕。 

这个措施需要时间:首先必须对有需求的女性做检查和评估,然后在手臂上进行局部麻醉,再通过一根粗大的钢针将塑料条植入物推到皮肤下。

手臂皮下植入是我们收到最多请求的医疗服务,因为许多妇女试图逃避沦为“婴儿工坊”的预期。在这里,大家庭是家常便饭:一个有15个孩子的船夫自豪地告诉我们,他的朋友有3个伴侣,并和3个伴侣一共生下35个孩子。 

这里到处都是孩子,他们利用手中任何东西,玩着各种各样有趣的游戏。一些人用树枝和树叶建造直升机,然后旋转着让它们升空。另一些人转着手工做的陀螺,还有人跟着滚动的自行车轮胎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这是“滚铁环”游戏的哥伦比亚版本。 

我看到一群不超过八岁的小孩子,征用了一条独木舟,把它推到河上,用碎木片做桨航行,其他人则在浅水处涉水抓螃蟹。 

我想这种田园诗般的生活是短暂的。预计少年人将去到乘船数小时外的庄园采摘古柯,少女们预计15岁开始成家。这也是武装组织来寻找志愿入伍者的年龄。 

用足球吸引孩子们留在学校

当地一名教师解释说,目前当地帮派并没有强行招募儿童。但加入一个团体对易受影响的年轻人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其他选择。让孩子们远离冲突显然是一场艰难的抗争。 

他告诉我说,“每周我都会和孩子们的家人交涉,试图让他们的孩子留在学校读书”。 

最成功的策略是足球,所以他空闲的时候,会兼任四支球队的教练——两支男足和两支女足,他们还与其他村庄组织了一个足球联赛,足球和球网都来自捐款。 

他说,“年轻人喜欢玩耍和比赛,这使他们亲近学校,远离其他影响。” 

当我在四周漫步结束,回到诊所,病人们还在排队,孩子们还在涂色。但在我不在的时候,一个村民和学校里的马蜂斗起来了,他用化学物质喷洒马蜂窝。 

熏死的昆虫掉在教室地板上。一些男孩放下了手头的涂色游戏,去收集这些昆虫棕色的尸体,并把他们排成一条线,将翅膀整齐地折叠好。我们与马蜂共存的生活到此结束。

与此同时,那些持枪的男人正在台球厅边喝朗姆酒,边查看他们的高端手机。我不知道在竞争对手抢走古柯王冠之前,他们将在这里共存多久。 

前方的挑战 

队长塞缪尔指着地图解释说,那一天可能来得更早,而不是更晚。已经有另一批持不同政见的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战士——Frente30——正在从安第斯山脉向丛林和河流扩张。按他们现在的路线看应该很快就会到这个村庄。

当然,休战也是有可能的。但更可能的结果是更多的冲突,导致社区受到恐吓,被限制在自己的村庄里,去医院看病的机就会更少了。 

这使得无国界医生在这些村庄建立医疗队的任务更加紧迫。这将是在当前冲突中下应对医疗需求的一个挑战。前方还有马蜂窝在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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