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沙的自述

 

生活在轰炸之中的马里乌波尔

萨沙(Sasha)来自乌克兰城市马里乌波尔(Mariupol),是无国界医生(MSF)的长期工作人员。以下是他描述的这座被俄罗斯军队包围、轰炸的城市日常。出于安全因素,本文并未曝光他的姓氏。


     “每一天,都如同失去生命中的所有  

 

我出生在马里乌波尔,并在一直在这里生活。我在这里受教育、在这里工作,度过了美好的时光。当无国界医生决定录用我时,我很开心能从事这份有意义工作。在马里乌波尔的日子曾经那么好。

 

然而,一夕间这里变成了真的地狱

 

一开始,情况看似还算正常,即使我们知道已经没有什么事是真的“正常”了。但之后轰炸开始,我们曾经知晓的世界便不复存在。人们的生活围绕在从天而降的炸弹与导弹之间,万物都被摧毁。我们无法再思考,无法再感受其他事物。一周的日子不再有任何意义,我甚至无法说出今天是星期五,还是星期六?我的姊妹试着计算过了多少日子,但对我而言只有一片模糊。

 

最初的几天,我们还比较幸运地能够将无国界医生剩余的医疗物资,捐给一间马里乌波尔的急诊中心。但随着电力、通讯系统中断,我们再也无法联系上我们的同事,或是进行任何工作。随后轰炸开始,每况愈下。活下去和试着逃出城区成为我们的日常。

 

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够形容家园变成了恐怖之地的感觉呢?镇上到处都是新的墓地,几乎所有街区都是一样。甚至连我家附近幼儿园的小花园里也是,孩子们本应在那里无忧无虑地玩耍。此段经历还能给孩子们一个未来吗?我们如何能承受再多一分的痛苦与悲伤?每一天,都如同失去生命中的所有。

 

      “看见人们如此地勇敢,或是说必须勇敢,让我深受感动”

 

在马里乌波尔,我被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帮助所感动,人们总是为他人着想,而不为自己忧虑。母亲担心孩子,孩子担心父母。我担心我的妹妹,她因轰炸而感到十分焦虑。我甚至以为她会吓得心跳停止:智能手表的数据显示,她的心跳每分钟达180下。见她如此,我也非常紧张。我告诉她,如果她在这段期间因恐惧而死的话,是多么荒诞的一件事情!随着时间过去,她有些适应了,不会为轰炸而胆战心惊,反倒给我列举她能想到的多个避难场所。但我仍十分担心她,我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
 

我们搬了三次才找到安全的栖身之处。我们是如此幸运,最后与一群特别棒的人们住在一起,我将他们视为家人。历史已经向我们证明了,人类唯有团结互助才能生存下来。现在我亲身体会了,这一切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内心。

 

 

看见人们如此地勇敢,或是说必须勇敢,让我深受感动。我还记得,有一家人在自己家外面的街上做饭,几米外的地上就是两个大坑,那是数日前另一个家庭遭受炮弹攻击的痕迹。

 

我也被人们坚守生活的信念与善念而感动。在3月8日国际妇女节这一天,放着眼下的战火不管,我们一心决定庆祝。我们打电话给左邻右舍,他们再邀请上他们的朋友。有人带上了发现的香槟,有人仅用食谱上一半的食材做了个蛋糕,我们更播放了几分钟的音乐。在短短半小时的时光里,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节庆感:开心欢笑的感觉真好。我们甚至开玩笑说这场噩梦结束了。

 

      “但现况持续中,且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们每天都尝试离开,但有关当下发生及没发生的事情的谣言漫天,我们开始觉得我们永远都离不开了。有一天,我们得到消息说有车队即将撤离,全部人都挤进了我那台旧车,找寻撤离车队的队尾。我们尽可能地告诉更多的人,但现在一想到那些我没有通知到的人,我就感到痛苦。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们无法打电话给任何人,因为信号早就被切断了。
 

撤离的过程极其混乱与恐慌,车辆朝四面八方行驶,我们看到一台车超载了无数人,乘客的脸都迫得紧贴着车窗。我不知道他们能否撤退,但我希望他们可以。我们没有地图,担心可能走错方向,最终我们找到对的路,成功从马里乌波尔离开。

 

直到尝试离开马里乌波尔之际,我才意识到事情比我想像得更加严重。原来我很幸运地躲在了相对幸免于难的地区,逃离的路上我目睹了更多的破坏与悲剧。公寓大楼出现巨大坑洞,超市、医疗设施和学校被摧毁,避难所也被毁掉。

 

现在我们很安全,我们不知道未来将如何。当我终于可以连上网络时,我震惊地看到一系列的照片:我热爱的城市陷入火海,我的同胞被埋在瓦砾堆下方。从新闻上看到马里乌波尔剧院遭到炮击,而许多带着孩子的家庭正正在那里寻求庇护。我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我当时的感受。

 

     “我只能问 ‘为什么?’ 

 

我们别无选择,不得不留下许多所爱的人在马里乌波尔。一想到还留在那里的他们,我丝毫无法承受。我因为担忧家人而心痛着。我曾经试着回去带他们出来,但我失败了,我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

 

人们在一起有更多机会得以生存,但还有很多人只有孤身一人,那些年老体弱的人,无法走数公里找寻水源或食物。他们该如何是好?

 

我不禁想起两周前我在路上遇到的老太太。她走路不便,眼镜碎掉了,所以也看不清楚。她拿出一台小手机问我们能不能帮她充电。我尝试用车用电池充电,但没成功。我告诉她,信号断了,就算有电池,也无法打给任何人。

 

她说:“我知道我不能打给任何人,但也许有天,有人会想要打给我。”我意识到她是独自一人,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电话上,想着也许有人会打给她。也许我的家人也试着打电话给我。我们都不知道。

 

这场噩梦已经发生了快一个月,情况每天都在恶化。马里乌波尔的人们因为炮击、轰炸,和基本物资如食物、水和医疗的缺乏,不断地死去。无辜的平民每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在难以忍受的处境和艰困中苦苦挣扎。只有极少数人想办法逃出了,大多数还留在那里,躲在受损的建筑物或破烂楼房的地下室里,没有任何外部支援。

 

为什么这一切仍然发生在无辜的人身上?人们要让这场灾难持续到什么程度?


 

——无国界医生乌克兰长期工作人员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