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在拥有十多年历史的南非卡雅利沙(Khayelitsha)项目点接受艾滋病和结核培训。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但是我还是不时回想起Kunene医生在谈到那些在项目早期收治的病人的时候,那感慨的神色。
 
这位一位经验丰富的传染病专家,脸上都是惋惜的神情。“那个时候真的很困难,死亡率非常高。那些CD4细胞计数低于50的病人的治疗,简直可以用无人地带(No Man’s Land)来形容。”
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用无人地带来形容治疗的棘手程度,我还是第一次耳闻。
 
CD4细胞是一种特殊的免疫细胞,正常人的CD4细胞计数多在一千以上,当感染艾滋病毒以后,免疫细胞的数目就会不断下降。当病人的免疫水平降到不到正常人的二十分之一,就进入所谓的“无人地带”状态。这个词的本意是指在战场上交战双方中间的地区。因为处在交叉火力之间,一般情况下很难有人生存下来,所以被称为无人地带。
 
只有那些不能够做到坚持服药或者迟迟没有开始抗病毒治疗的患者,他们的躯体最终衰弱到几乎无法维持的程度,这个时候这些免疫力极为低下的病人,往往感染人类免疫缺陷病毒已经有5到10年之久,最终疾病进展成为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也就是俗称的艾滋病。这些病人除了感染有人类免疫缺陷病毒以外,许多还合并感染结核、慢性腹泻和一些正常人不容易发生的寄生虫以及真菌感染。当开始抗病毒治疗的时候,病人机体免疫力回升所产生的各种反应、各种药物的副作用,再加上病人身体中本身处于潜伏状态的各种病原体,都会在几周的时间内逐渐表现出来。病人的身体成为了战场,他们的身体早已经因为持续病毒感染而变得虚弱异常,他们脆弱的生命就夹在各种致命的因素之间,其中任何一种都可能致命,一旦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事实上这样的平衡极为容易被打破──他们就会遭受不幸。
 
随着越来越多的病人开始接受免费的抗病毒治疗,CD4细胞计数低于50的病人在卡雅利沙项目点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艾滋病在本质上和一般的慢性疾病没有多大区别。如同糖尿病和高血压一样,现代医学尚未找到治愈的办法,但是只要坚持服用药物,就完全可以同正常人一样工作和生活。
 
但是在夸祖鲁纳塔尔省的偏远地区,因为缺乏必要的知识或者疾病检测的手段,许多病人往往首先求助于传统医药。祖鲁人拥有历史悠久的草药治疗体系,每一个部落都有被受尊重的巫师,他们在蒙受祖先召唤以后就会投身这个行业。在成为村子里的治疗师以前,他们会向另一位传统治疗师学习,并进行数年的修行,这样才能得到师父的认可。传统医学可能对一些疾病有一定的治疗效果,但是对艾滋病这个新出现的传染病肯定效果不佳。这些病人在接受了许多催吐和放血治疗以后不见效果,最终来到医院的时候,几乎已经瘦得如同骷髅一般了。
 
Ngema就是这样的情况。这个18岁的少年,手臂却只有球棒粗,大腿上的肉已经没有了,和小腿一般细,可是因为腹水的关系,腹部却有篮球的大小。一根根的血管在皮肤上清晰可见,特别是额头上血管,他说话的时候这些血管都会膨胀,仿佛要破体而出。尽管他因为过于虚弱,几乎很少说话。
 
我们怀疑他还合并了肝炎,果然血液检测证实了我们的猜想。俗话说:“祸不单行”,这个病人进一步的检查发现他还有非常严重的肺结核,再加上重症贫血、重度肾功能不全,慢性腹泻,以及极度营养不良,CD4细胞计数只有18。用无人地带来形容他的情况并无任何不妥。
 
治疗当然还是要进行的。我们用上了最好的抗生素,他接受了输血,并根据最新的治疗指南,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内,相继开始了抗结核和抗逆转录病毒的治疗。
 
治疗开始不久他就出现了肝肾衰竭加重的迹象,这种情况在刚开始抗病毒治疗的病人中非常常见,被称作“免疫重建炎性反应综合征”。当病人的免疫功能开始重建的时候,诞生不久的免疫细胞开始疯狂攻击各种合并的感染,这样的免疫反应大多数病人都可以承受过去,但是病人治疗前的免疫细胞水平越低,合并感染的情况越重,这样的免疫反应就越剧烈。对像Ngema那样极度虚弱的病人,这样的反应完全可以是致命性的。
 
我们根据他的肾功能水平仔细调整了各种药物的剂量,为了减轻肝脏的负担,我们在权衡之后甚至暂停的抗结核药物的使用,以便让他的身体有稍微喘息的机会。他除了接受多达4种抗生素以外,还有各种支持药物和减轻药物不良反应的药物。他连进食都非常困难,更不用说每日吞服20至30颗大小不同的药丸。最后护士们只能把药物碾碎,然后通过胃管灌注下去。
 
所有的手段都用上了,但是他的情况还是一天天恶化。最后得肝功能指针超过正常人的20倍,我们都知道他的时候到了。
 
就在那个肝功能指针出来后的当天晚上,他停止了呼吸。第二天我上班看到空空的床位,感觉似乎心里某个部位像空了一样,我们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
 
人生就是这样,努力尚且不一定获得相应的收获;但是不努力的话,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这里的男病人普遍依从性差,不愿意服用任何药物。当不得已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另一个病人的名字叫Nzuza,也是20岁左右的年轻男性。他是因为精神症状进来的,我刚刚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床上大叫。护士翻译告诉我他要求回家,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健康。只是我感觉不太对劲,因为他和一般的精神病人并不一样,他看上去有些恍惚。当然这也可能是他在诊所里已经接受了镇定药物。
 
仔细地体格检查并翻阅他的病历以后,我发现他的CD4细胞计数只有28,而且并没有接受任何药物治疗。于是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并发了中枢系统感染。换句话说,某种病原体已经进入了他的中枢神经当中。这种病原体可以是细菌,也可以是病毒,或者真菌,也可能是寄生虫,总之,在“无人地带”上,任何情况都会发生。
 
我立即进行了腰穿,脑脊液几乎是喷出来的,可见颅腔内压力之高。化验室检查很快出来了,在脑脊液当中发现隐球菌。隐球菌是一种常见于鸟类粪便的真菌,一般情况下很难致病,但是在免疫力低下的病人中间,隐球菌却可以引发脑膜炎,隐球菌脑膜炎的死亡率是极高的,几乎接近70%。更糟糕的是,这种病人必须接受毒性极高两性霉素针剂进行治疗。如果这一切还不是太糟,这样的病人必须等待4至6周才可以开始抗病毒治疗。因为免疫重建炎性反应综合征本身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这个病人比前一个年轻人略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是肺结核,同样的肝功能异常,同样的贫血。只是肾功能还可以,但是我们知道,随着两性霉素这个肾毒性极大的药物使用,他的肾脏功能很快就会恶化。
 
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外,他居然挺过了两周的两性霉素强化治疗,到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情况已经比住院的时候好了许多。接下来只需要口服抗真菌药就可以了,因为他的一般情况还不稳定,他依旧没有上抗病毒药物。我们知道,最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接下来只要不出意外,病人就会逐渐好起来,这个过程可能是几周,也可能是几个月。
 
一位作家这样写过:“希望,如同地上的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无论如何,路是走出来的,命也是抢救出来的。生命中奇迹并不多见,更多的只是冰冷冷的统计资料。我们对最终预后谁都不会过于乐观,但是他和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让生命延续下去。毕竟如果不尽力,那么连那一丝丝的希望都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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