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非这样的结核病高发国家,大约一半左右的人感染或者曾经感染结核菌。一旦人体的抵抗力下降,结核就会死灰复燃。大多数感染活动性结核的病人同时也是艾滋病患者,结核也是患者免疫力下降到一定程度的直接反映。病人在抵达诊所前往往早已感染结核数月之久,因为长时间的低烧、腹泻和咳嗽,许多病人一般情况非常差。治疗的初始阶段常常非常具有挑战性,因为他们很可能无法承受大量药物的副作用。如果是耐多药肺结核患者,他们每天需要吞服多达20颗药丸。但是一旦疗效开始出现,病人的情况就会逐渐好转。盗汗和低热是最先消失的症状,随后消失的是厌食和咳嗽,之后他们的体重会慢慢恢复。这个时候,他们的病历上的体重就会呈现出一条逐渐上升的曲线,说明他们的身体在康复。
与其它疾病相比,结核病的治疗效果能够直接被病人和医生观察到,因此给医务人员带来非常大的成就感。
 
但是我拿到这个名叫吉纳.马丹达(化名)病人的病程记录,却清楚地看到他的体重在开始治疗的时候确实开始回升,但是从去年8月份开始,他的体重逐渐下降到治疗开始前的水平。
 
“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我想,一边翻开他的病历本。
 
果然,他在前年开始抗耐药结核菌治疗,两个月后痰液标本转为阴性,说明治疗发挥了作用,他的体重也略微恢复,但是从去年7月份起,他就开始错过结核门诊的预约时间,到了9月份,原本已经转阴的痰液标本重新变为阳性,而且持续了几个月之久。今年3月以来,再没有他的就诊记录,这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停用了抗结核药物,而随着他的痰液标本转阳,换句话说,这个具有高度感染性的病人正在小区中播散耐药结核菌,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将会有更多的人感染耐药结核菌。
 
我立即向负责结核病人随访的护士询问这个病人的近况,护士告诉我,这个病人已经消失了几个月之久,移动结核注射小组也无法找到这个病人。这个病人和他的哥哥住在一起,他的哥哥也是一名耐药肺结核患者。因为他的哥哥一直帮助他从医院取回药物,所以他的病历上就缺少了相应的就诊记录。护士还告诉我,这是一个具有暴力倾向的病人,不仅酗酒,还合并感染了艾滋病,并且患有癫痫。
真是一个糟糕的病人,药物滥用、合并感染以及精神症状,以上的因素只要有一个,病人对治疗的依从性就不会太好,这几条他几乎全部占了。至于他能否在两年的时间内每天吞服20至30粒药丸,回答显而易见。
 
具有暴力倾向的病人我们也见到过。另一位20多岁的男病人始终拒绝开始接受治疗,(尽管所有治疗都是免费,而且在抗结核治疗期间还可以申请国家最低生活保障补贴)我们反复劝说无效,最后他一看到我们结核注射队伍的车辆就会暴怒起来,有一次他尝试着用刀捅我们的护士。于是护士只好召唤警察把他强制性送往省立结核医院。
 
作为项目里负责结核这一块的医生,每个月有几天我会前往省立耐多药结核专病医院进行相应的协调工作。有时候也会参加他们的门诊和住院查房。在门诊的时候时常有警察带着犯人前来看门诊。这些囚犯和其它病人一样在门诊候诊室耐心等待,与一般病人的区别就是他们穿着橘红色的囚服,还戴着脚镣和手铐。
这也是结核这个疾病的特征之一,越是社会边缘的人群,越是直接承担者结核的巨大冲击。这些住在贫民窟的棚户里的底层人民、狭窄拥挤的监狱里的囚犯、感染了艾滋病病毒的病人,最容易患上这种“穷人的”疾病。
 
我回忆起另一个患有耐多药结核的病人,有一次他没有在预约的时间前来结核病门诊取药,我们打电话到他家,发现他居然在不久前被逮捕了。于是我们派人到警局询问情况,结果警署也说不清楚这个病人到底被带到哪里去了。不料过了几天这个病人自己回到了诊所取药,原来他获得了保释。
 
不过这个叫做吉纳的病人显然还没有到呼叫警察强制他住院的程度。我让我们的护士尽可能地寻找他,因为护士告诉我,他家里的门永远是锁上的,但是他并不会走远,一般情况下他都和他的一些朋友们在边上喝酒。所以只要能够找到他,就能够说服他回到诊所继续治疗。
 
几天后护士告诉我,吉纳答应来门诊了。原因是因为他长期不去门诊取药,他的低保金被社会保障局停掉了。于是我在第二天见到了这个病人。
 
他非常消瘦,一副典型的结核面容,颧骨突起,面颊和眼窝都深陷下去。将近1.8一的个子却只有45公斤。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打扮得很整齐,穿着西装和皮鞋,也能讲简单的英语。看得出他受过一定的教育,只是长久以来不断反复的疾病让他失去了与之对抗的信心。
 
“你知道你自己的情况吗?”
他不多话,只是看着他的脚。
“因为你现在痰液标本又转为阳性,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开始抗结核病的治疗。”
“好吧。”,他惜字如金。
 
我拿起电话,和结核病总院的医生简单交流了情况,最后帮助他预约了下周的结核专家门诊。
“下周三你可以去结核病医院吗?我们会帮你预约救护车。”
“好。”他说着,然后接过结核药物回家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深知这个病人情况的护士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显然他不相信这个病人会在下周三出现。
 
到下周三的时候,救护车司机抱怨着等了半个小时,然后这个病人果然没有出现。我继续让护士寻找他,但是他又失踪了。很可能是和他的朋友们喝醉了忘记了去医院这回事,或者他根本没有想着要去医院。
 
没有想到这个周四的时候,我正在结核病医院查房,却接到了护士的电话,这个病人因为腹泻正在结核门诊候诊。我赶紧查了结核病医院的床位,发现还有空余床位,于是我立即联系我们的护士让他把病人送过来,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不抓住这样的机会,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再出现。
 
吉纳被送到的时候我还在门诊处理另一个病人,他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们。
“你看,我们又见面了。”我用这样的方式和他打招呼,“这次你看来需要在医院呆上几天时间了”。
 
“好的”,他说,脸上写满了平静。这是一种听任命运安排的神情,许多病人脸上时不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是我相当肯定:等他完成强化治疗阶段出院,我们又会面临类似“猫和老鼠”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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