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续 良善而残酷的天堂—戈格里亚勒 (一)这里只有两个医生,我和另一位缅甸医生Kyi,因此周末没有休息日。
 
 
但早晨的宁静被打破了,就在我踏进满是哭喊着的饥饿儿童的病房那一秒开始。
 
我停了下来。我在这里见过太多令人震惊的事,有太多我无法胜过的挣扎,但这次我眼前看见的,真的胜过一切。
 
「丹尼尔。」我冷静地转向我们其中一名最好的护士助理。
 
「为甚麽在我的儿科重症监护部里,会有一只山羊?」
 
这只啡白色斑点的山羊,从急症药物的推车後面瞪着我,还凶狠地叫了一声。我眼神险恶地回望它,双手握拳。它丝毫未动。
 
「我会把你吃掉。」我傲慢地说:「我会叫你Wendy,我们现在很饿。今晚我就要把你烤掉,吃个净尽。」
 
Wendy继续空洞地看着我,闻风不动,丹尼尔则耸耸肩说:「欢迎来到南苏丹。」
 
Wendy很顽固,或者像丹尼尔所说,它是只「健康的山羊」(很明显这只针对动物,因为没有人在试着把我移离我不愿意离开的地方时,会称赞我的健康)。经过一场激烈的拔河,和整个小时流汗的努力後,我们成功把这只山羊从我的医疗护理圣殿中赶走,并重头到尾消毒病房。
 
巡房既困难又令人心痛,因为我们没有基本的检查仪器,甚至没有X光机。孩子们病得很重,而且很瘦弱,他们的家人在酷热下步行多天来到这里,有时来到时已经死去。他们患有严重营养不良丶肺炎丶严重疟疾至昏迷,还有肠道寄生虫。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麽多碳疽病个案──当地人在旱季时,由於食物不足,加上经济不稳导致粮食价格飞涨,因此被迫进食死去的动物的肉,结果受细菌感染。病人不断来到,而我有的工具只有临床经验和听诊器。我只有一个氧气机,能做的是如此的少,但我们能用简单的抗生素丶抗疟疾药物和严格的营养奶疗程,治好大部分个案。有时会有带着碎骨的枪伤病人来到,我会因为外科经验不足而感到不安。我们会努力找一辆救护车,把病人送到4小时车程以外的瓦乌(Wau),那里有X 光机,深夜也因安全理由而有外科医生当值。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原始,所有东西都会不停坏掉,需要重新修好,而比利时籍的助产士告诉我:这就是无国界医生。
 
我们每天挣扎着,用最少的工具做最多的事情。 
 
为了缓和挫折感丶不足的经验和痛苦,我们试着用当地语言,逗趣地和母亲们对话,燃亮她们空洞又恐惧的眼睛。Chiminingre?(你的孩子怎样?)Ye thuat?(母乳喂得怎样?)Dek Piu?(他有喝水吗?)Yi laich?(腹泻呢?)Lo amath amath, ye abuthom(给点耐心,他会慢慢改善),然後我们继续打针。Apath mama(做得好,妈妈!)我们这样为她们打气。
 
 
 
 
 
但妇女们都像我们一样,被无力感折磨。当我们说Ba la bai!他可以回家了!我们看不到那在发达国家通常会有的希望和欢乐。在这个国家,妇女们学到如何不为孩子悲痛,因为她们已失去太多孩子。在这里,孩子和母亲可以每天吃到三餐,孩子在围墙内是安全的,而且有人照顾,男人必须先放下枪枝才能进入庭院。在这里,孩子不仅是为战争有更多士兵而出现的,妇女也不仅是生产机器。在这里,她们终於可以成为母亲,成为有尊严的人。
 
 
 
经过痛苦的一周,在芒果树下捕捉到的美丽一刻。
在南苏丹,一名体重正在增加的严重营养不良儿童,快乐地和母亲一起,终於可以寻求一丝平静。这国家总能让你心碎,又能让你一次又一次重拾心情,振作起来。
 
 
我们把他们送回家,但他们的家并不安全。我们是把他们送回无止境的贫穷丶营养不良丶疾病和暴力的循环当中,担忧着他们甚麽时候会再回来。担忧着当无国界医生在数月後关闭项目丶把资源拨至处理其他更严峻的危机後,他们可能无处可去。这些人需要教育,需要发展,但这些从不是无国界医生的工作,无论他们的需要和痛苦有多庞大。
 
黄昏,在非洲粉红和宝蓝色日落下跟当地员工踢了一场足球友谊赛和打了篮球後,我们回到庭院,在一棵大橄榄树下晚餐。之前的救援人员在树荫下搭起了一个圆型的木亭,把它名为「蚊子台」,因为在下面坐着很容易会感染疟疾。
 
 
 
 
 
 
没有可靠的网络丶电话丶电视和收音机,我们必须自娱。俄罗斯啤酒在我们讨论着这个国家的问题时奇迹地出现,为我们解渴,也让我们想到另一种可行的生活。还有吉他丶乌克里里和鼓,演奏着跨文化的声音,猫儿则在我们的厨房外面低吟和应。巴基斯坦籍的同事为我们用乌尔都语和普什图语唱着单恋情歌,尼加拉瓜鼓手敲打着充满回忆和失去的记忆的丶半梦半醒的旋律,在我们於漫漫长夜中溶化和消逝前,一直吸引着我们。
 
外面的世界会不时侵入。大型联合国货车载着食物和物资,在围栏的另一边行驶在肮脏的道路上。隔壁有婚事在进行,向村落送来了一车300头牛的嫁妆,人们像要和我们比赛般,热情地唱着歌,打着节拍像催眠一般的鼓声,一直到黎明时分。我们的脸被香烟点亮,笑容带着难过,因为这里的人实在没有甚麽值得庆祝丶值得高兴的事情。白天难忍的酷热,转化成甜蜜舒适的凉风,为我们疲倦的身心带来微妙的变化和慰藉。
 
墨黑色的夜空布满亿计的星星,一层又一层的星宿,在时间丶空间丶密度和记忆的不同层面之间交错着。我曾经爱上一个航海者,他告诉我金星是最亮的星,但我必须找到北斗星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在南半球这里,每颗星都比其他的更亮。我感到迷失,像在这黑色的星海中飘浮着,脱离了自我,也脱离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离家千万里,在这个被遗忘的地方,一个没有道德感情的国家,一块有着烈火和鲜血丶良善而残酷的土地。我以往曾说,一个人不能成家,但南苏丹人提醒着我,电话里传来我们记忆里所爱的人断断续续丶满是忧虑的声音,可能正正能够把我们重新连接起来。所谓沟通,往往因为濒死的连接而中断。我记得那天下午看到一个孩子,她手上拿着个木制的响环,形状是一条骨头,上面有细小的部族珠子作装饰,用来纪念她的挛生姊妹。她必须常常带着它,不然她会失去自己。 
 
这些故事编织在风的歌声里,我们难以入睡。希望和失落的种子,种在我们的心田里,我们辗转难眠,等待雨水来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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