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非的旷野和雨林中,几乎所有医学教材上提到的疾病,在这里都可以找到,甚至还有那些尚未被人类所认识的疾病。来自美国和欧洲的学者常常深入刚果丛林深处采集猎人的血样,希望能够及早发现可能在文明社会大规模扩散的病毒。中学的时候,我曾经怀着极大的兴趣阅读过著名病毒学家约瑟夫‧麦克科密克《第四级病毒》一书,当时从没有想过十多年以后阴错阳差地学了法语,又当了医生,循着医学前辈的足迹到这赤道地区工作。在一年多的时间,我治疗了麦地那龙线虫、破伤风、狂犬病性脑炎等等在文明世界极为罕见的疾病。但是直到与流行性出血热病毒相比,以上只是小儿科而已。 病人到来没有任何先兆。一天下午,我在住院部整理病历,几个年轻人抬着一个50多岁的老人走进急诊室。老人全身都是血,我们都以为他可能是外伤或者车祸,因为在这个武装团体横行的边境地区,暴力冲突非常常见,时常有平民在交火中被流弹击伤。可是仔细查看以后,发现他的血是从鼻子和嘴巴里出来的,而且出血量非常大。陪病人来的人告诉我们他已经出血几天了,伴有发热、便血和吐血。因为处于斋月期间,他几个白天都没有吃饭,身体很虚弱。鼻腔被其它医院的用纱布堵了起来,才勉强止住血。因为他们非常信任无国界医生,因此不顾那个医院医生的阻止把病人强行带出院送到我们这里。 对于难以控制的出血,作为一个前血液科医生,我想我还是有一定经验的,先不去管原因,把血止住再说。出乎我的意料,病人的血色素不是很低,大约8克左右。我们为病人接上静脉导管,林格氏液和打分子胶体补充血液容量,质子泵抑制剂抑制胃酸分泌,为保险起见,还使用上首剂量的三代头孢抗生素和维生素K。病人的情况看起来还算稳定,没有休克的迹象。 什么原因呢?凝血功能障碍?血小板减低?蛇咬伤?还是中毒?这个时候我们的一位护士走进来,“医生你已经看过这个病人了吗?你觉得会不会是出血热?” 我似乎听到脑袋里嗡地一下,对呀,很有可能。几天前我们在收音机里都听到了乌干达爆发伊波拉病毒疫情的新闻,而这里离乌干达不过汽车几天的路程,有大量的商人穿过南苏丹往返于乌干达和埃塞俄比亚之间。 我们立即把病人送进隔离帐篷,恰好比利时总部的医学部执行主任正在前线访问,他看过病人以后也觉得他的症状非常像流行性出血热。“我在20多年前参加过一次流行性出血热疫情的控制,”他告诉我们,“从临床表现上看这个病人不能排除。” “南苏丹之前有流行性出血热病毒爆发的先例吗?” “南苏丹有几乎所有流行性出血热病毒爆发的记录,马尔博格出血热,伊波拉出血热,拉沙热。” 伊波拉病毒就是《第四级病毒》书中病毒猎手在中非追踪的病毒一种,这种病毒通过空气中的飞沫和病人体液接触传播,目前尚无药可治,一旦发病,死亡率可以高达50% - 90%。其它的出血热烈性稍低,但是也有相当高的死亡率,最可怕的是,它们很少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发病以后医生只能给予支援治疗,然后期待病人能够挺过去。 我们再次向陪伴的病人仔细询问了病人的情况,发现他们居然是我们组织的合同司机。后勤部的同事除了向当地人租用卡车运送救援物资,也会雇用当地人担任司机。病人是来自索马里的难民,发病之前在Molecule跑长途。在南苏丹已经几个月了。一个陪伴的年轻人曾经是病人的搭档司机,他们几个月来都在一起轮流开车。小伙子看出我们的紧张神色,问我们是不是烈性传染病? “传染病还是很有可能的。你们几个密切接触的人需要给我们留下你们的手机号码,还有,每天早晚来诊所测一下体温。” 当天晚上所有集中召开了紧急会议,前线统筹向所有人介绍了当前的情况。我在医院值班没有参加会议,不过后来其它人告诉我会议的精神有两点: 这里可能爆发了出血热,如果未来几天出现更多非密切接触者类似病例,或者几个密切接触者发病,我们就要宣布为紧急状态,向总部要求更多援助。 出血热死亡率极高,如果有人认为自己没有准备好,现在可以提出来提前结束任务,我们会负责把你们送回国。 之后的几天我们怀着紧张的心情度过,所幸治疗的效果非常显著,住院以后他再也没有活动性的出血,只有一些咖啡色的黑便。再也没有类似的病例出现,两个星期后病人康复出院了。 病人发病时的血样被送到内罗毕进行进一步的化验,排除了出血热的诊断。但是具体病因直到最后也没有定论。 后来我私下回顾这个有趣的病例,考虑还是像重度感染,病毒性肝炎?拉沙热?重度细菌感染引起的弥漫性血管内凝血?可能很难会有最终答案。 “至少不会是西尼罗河病毒,因为我们位于尼罗河的东面。”我承认这是一个很冷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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